接手這件外套應該是大學的事情,大二、或是大三。
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,開始覺得這件皮革外套很帥,
有時候穿著,被我媽看到,會聽到她以家常的語氣說,這是一件很耐穿的好外套。
這件外套陪過我很多時間,大學時常常騎機車,愛將150,YAMAHA的業務用經典車款,
大三或大四時,經過了一場不怎麼成熟的戀愛,戀情結束時,
趁著春節我跨上那台愛將,晡一聲從台中騎到新竹,吃了年夜飯過了年初一。
那年寒假天氣很好,冬日的白天總是透著溫暖的陽光,
夜裡不下雨,寒氣不怎麼明顯,只是匿蹤似的在你不注意時,從袖口衣領下擺鑽進你的身體,
冷的你走進客廳,沖一杯茶,用錯誤的茶葉量、錯誤的等待時間,
然後喝一口習慣的茶味,用熱了的手甩乾茶杯中殘存的茶湯。
家裡的狗來來又去去,一隻死過一隻,每過幾年就會有一張新面孔。
小時候家裡從山上撿回了一隻小狗,肚子又圓又膨,笑起來像柴犬,淘氣而陽光,
挺可愛的,我曾經想要認真的把他養好 --- 依照電視廣告的教法,給她吃飼料,定時洗澡,不讓他的健康向後退。
然後一周後,他在我家門前被車撞死了,那麼小,毛茸茸的,量汽車保險桿大概也碰不到他,
事後回想他應該是被輪胎狠狠的輾壓而過,攪爛了內臟,然後死了。
當時是黃昏,我第一次看到,哦原來這麼多的血長這個樣,像是固體,表面張力讓血圓潤潤的擴散,
原來風雲裡面的3D假血做的還蠻真的。
然後我哭著打電話,要我爸媽回來拯救這隻小狗。
當然沒人回來,
工作、線路搶修,關係到我們下一學期的學雜費、吃穿生活。
年初一一早,我爸給了我一雙白色的針織棉布工作手套,一條白底紅邊的粗毛巾,
像我爸上山工作時那樣的裝備,
叫我騎車小心點。
用過早飯:老家廚房的早餐,我每回看見都沒食慾,心中想到底甚麼人會一早吃白飯、菜補蛋、燙青菜?偶爾配上昨夜煮的湯。
從新竹往北騎,不聽勸的從香山西轉上省道61,中段切出桃園,從台北橋入城。
一早的寒冷漸漸地從中午正日轉為西曬,西海岸的風打在那件粗硬的皮革外套上。
台北、宜蘭,花蓮---花蓮拋錨了。台東,在大學同學家住了一晚,車子拋錨的修理費幾乎花掉我一半的旅費,
在和家人報窮的電話中,同學的祖父聽到了,塞了一個小紅包給我。
讓我隔天一早能跨上車再度出發。
在宜蘭的那晚,睡在廉價的小旅社,有點破舊的環境、和淡淡潮濕霉味,
天很冷,從明明已經緊閉的窗子吹進來,那晚我沒換衣服,穿著長褲和外套,裹著棉被睡了。
回到台中,外套變的硬了一些,為他上了一些廉價的保養乳,用那雙手套擦,已經有髒汙的手套變得更黑了,
外套則油亮亮的掛在我的房間。
天冷時我會穿著她,裹一條圍巾,陪我騎過無數次弘光到台中市,中間必經的東海大肚山腰,
上半身是冷的,只是露出的腳踝冷極了。
快畢業前,外套可拆卸的羊毛內裡拉鍊壞了,怎麼也拉不上、拉上了也會破一個洞,
穿著不方便的她,在我身上的次數漸漸被另一件,花了我打工一、兩個月的積蓄,咬牙在年節特價買下的毛尼斗篷式外套給取代,
這件半殘不朽的外套,掛在衣櫃待過了我的畢業典禮。
延畢那半年,進了一家壓榨勞工的成衣公司,
我微薄的成衣知識,也建立於此。
趁著和車間的阿姨們漸漸有了比較好的關係,
這件拉鍊毀損的皮革外套,才在這裡被維修完成。
原本精緻的黑邊古鎳色拉齒,也因為叫不到同樣的副料,變成一條灰邊銀齒的不搭調拉鍊。
修理好的衣服對我總會有一種,煥然一新的感覺,從維修店家接回她,重新習慣她的重量、觸感,和那條新的拉鍊,
那年是民國九十九年、跨過一百年,很冷的冬天,
從沙鹿到上班的地點只有幾分鐘車程,不到兩公里。
沙鹿的風;海線的風。
那寒冷彷彿從大甲溪的河口灌進台灣島,沿著清泉崗、滑過大肚山腳,看不見的蒼藍覆蓋整個海線鄉鎮,
日南、大甲、清水、梧棲、沙鹿、龍井...,風從河口、從海岸呼呼的吹,
每一早跨上機車都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凜冽。她和毛尼斗篷合力守護了我整整數年的大學時光。
帶著一些畢業製作時無意間潑到的油漆點、破損的袖口虛邊和摔車時磨出的傷痕。
我有時喜歡穿著他,把拉鍊拉到最高,圍著粗尼的圍巾,塞進領口,戴著手套,配上一條牛仔褲。
不怎麼高明的搭配,但卻是我自覺人生最粗曠與充滿男子氣質的模樣,
像我回憶中爸在水電工程行進行工程時的模樣。
其實我從未記得他是否曾經穿著這件外套上工,
記憶實在太模糊了。
開著黃色貨車,
穿著藍色工作服,總是髒兮兮的模樣。
永遠在人孔、手孔之間活動,
偶爾會被小型壓路機或是電輪弄傷手,
不太偶爾會在酒駕後被我媽從警察局領回來,
或是滿身酒氣的回到家。
穿著那一套工作服,或是休閒褲和襯衫,還有她。這一件黑色的皮夾克。
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,這件外套總是被掛在,老家三合院的哪個衣架或牆角上呢?
高中二時很鬼混,常常在校外宿舍睡到不省人事,
也懶得去上課,常常中午才到校,
整夜熬夜也不為什麼,只是還不想睡。
某一個學期末,下課之後我爸來校門口接我,開著家裡那台黑色TOYOTA轎車,穿著那件黑色皮革外套。
上了車開走,從新豐離開。
「要不要抽菸?」他問
『我穿制服,被抓到會被退學。』
「在車上抽,哪有誰會看到。」
『也對。』
我們兩關著車窗,車內菸霧瀰漫。
那天我們最後到底開著車,攏流連到了哪?
是不是把車開到醫院去看早中風的已不省人事的奶奶?還是到已經離婚的叔叔家裡坐坐?
記憶太模糊,每件事情都攪再一起,沒一個畫面是鮮明的,
只記得那年他應該已經因為酒駕被吊銷汽車駕照,成為一個乖得不得了的無照駕駛。
當兵退伍之後住在台北,我還是很愛穿這件外套,
我媽買的,在我和我哥都還沒記憶的年代,民國七十幾年,
花了當時幣值大的不得了的新台幣近萬把塊,買了這件外套送給我爸。
當時很貴,但是很耐穿。我媽說。
我說對,很耐穿。
想起我從高中開始,就很習慣偷我爸的衣服來穿,他的襯衫或長褲。
穿了被同學笑,可我還是很喜歡。覺得那是你們看不懂的帥。
你明明衣服那麼多,幹嘛拿你爸的衣服?
你去把一些沒在穿的衣服整理一下,寄回去給你爸啦。
看他大概也不會去買新衣服,新竹很冷,他大概也就那幾件。
我應聲好,拖了幾天,
把衣服弄乾淨,包了包裹,黑貓宅急便寫上老家的地址,收件人是我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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